沙苑之战,高欢昏招迭出,宇文泰教科书式的以寡克众
西魏大统三年(东魏天平四年、梁大同三年,537年)这一年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年份,纷乱多年的北方中国,将在这一年理出一条明显的头绪。
在击退柔然铁骑后,高欢狠鸷的目光投向关中,以及那里的主人宇文泰。数年前他眼睁睁看着这个状貌不凡的年轻人从晋阳溜走,这一次,他绝不会再心慈手软,他一定要把这只黑獭彻底弄死。
十月,高欢集结20万大军,从晋阳出发,兵锋直指蒲津渡;令司徒、西南道大都督高昂所部3万人,出洛阳攻弘农。两路分进合击,仍是小关之战时的套路,兵力优势比小关之战时更加明显。宇文泰闻讯大惊,立即率主力西返潼关,飞檄征调各州部队迅速向长安附近集结,同时令中领军宇文导率留守长安的精锐骑兵向蒲津渡方向紧急驰援,全力抵挡东魏大军。京师长安只留下少部分兵力,由右卫将军贺兰祥负责留守。
宇文泰昼夜兼程赶到渭水以南,除宇文导所领长安守备部队到达外,其余各州兵都未集结,总兵力不到万人。1:20!形势严峻之极,西魏军人人惧形于色。
教科书式的以寡克众
宇文泰遂率大军造浮桥过渭河,辎重全部留在渭河南岸,士兵随身只携带3天的干粮,与高欢大军隔60里对峙下来。宇文泰派人去侦察高欢大军的动向,老侦察兵达奚武再次请命,他带3名候骑,身穿东魏士兵服饰,趁日暮时分靠近东魏大营,偷听到敌军的口令,然后装作是巡夜将军大模大样巡视,遇到站岗执勤不力的还以鞭挞之。
以达奚武的身份地位,原不必这么以身犯险。此公出身微贱,历来偏好体力活,他当了大将军后,按照规定可以享受一定仪卫,但他还是喜欢带着两三个从人跑来跑去。
达奚武侦察到东魏大军的基本情况,宇文泰召集诸将商量攻战之策,大将李弼建议说:“敌众我寡,不能平地布阵,与敌硬碰硬地对攻。此地向东有一段渭曲之地,那里地形不错,可以先占领这个阵地,据地利以待高欢。”
李弼这个建议切中了地利的要害。
洛水与渭水两条河都汇入黄河,两河所夹的区域,呈喇叭状向东南收紧。沙苑就处在这个喇叭口的最窄处。《同州府志》云:“沙苑在县南洛渭之间,亦名沙海,广八十里,其沙随风流徙,不可耕植。”洛水南流,其河道经常改换,时而汇入渭河,时而汇入黄河,改道造成这一区域沙多地软,沼泽遍地,苇草很多,视线不开阔,不利于大部队展开。选择在这里布阵,可以扬长避短,极大遏制东魏兵多的优势。
宇文泰听取李弼的建议,把主力自东而西,背向渭水布阵,自己率中军,李弼率右军,赵贵率左军,将士都隐藏在蒹芦之中,约定以鼓声为号令一齐杀出。
高欢闻听宇文泰大军已来,迫不及待地要进攻。都督斛律羌举再次劝说高欢不要轻易进攻,他说:“宇文泰的实力大家一望可知,他的后勤力量不足以支撑他长久地固守,此时形势危急必然要作困兽之斗,我军不可与之拼这一战之险,如果我们按兵不战,别派一军出其后侧,乘虚直攻长安,其根本重地一破,黑獭的脑袋早晚必将挂到我们营门上。”
这条计策点中了西魏的死穴。胡三省注《资治通鉴》时,颇带几分惋惜地在斛律羌举的这条计策后批了一句话:“使斛律羌举之计行,西魏殆哉。”
诚如胡三省所说,如果这条计策真的被执行,宇文泰几乎毫无还手之力。但这条计策让人不得不想起几个月前的小关之战。同样是主力持重不战,偏师分兵出击,结果被宇文泰围歼一路。高欢诸将心有余悸,生恐重蹈窦泰的覆辙,对此计议论不一,没有形成统一意见。然而此时之形势与小关之战时已截然不同,两军相距不到60里,这个距离骑兵部队连续几个冲锋就可以杀到,宇文泰没有转圜的余地,只要他一撤,立刻就是溃退。洛水中游没有重兵防守,东魏军如果渡河而西,200多里地就能直取长安城,邓艾偷渡阴平的故事将会重现。可惜,像窦泰克潼关而不快攻长安一样,历史再次随着斛律羌举的意见不被采纳而拐了个弯,高欢丧失了一个绝佳的击败宇文泰的机会。
那么只能在一刀一枪的拼杀上下功夫了。
东魏大军开动,向沙苑河曲出发。两军相遇在下午申时(4点左右),高欢望见宇文泰的军队稀稀拉拉地布在渭河北岸,阻隔在两军中间的,只剩一大片枯黄的蒹芦。高欢突然心中一动,问诸将用火攻如何。
这又是一条好计策。处于胜势时,就像下棋,处处都有棋,处处都有机会。这把火一点,且莫说刚刚诞生的西魏,就连隋唐两朝皇室、勋贵的先祖,也都要悉数葬身火海。
可是棋路太多的时候,往往有人会犯选择恐惧症。这次犯病的是侯景,这位颇富战场经验的大将突然说:“我们应该堂堂正正地把宇文泰抓住杀了,把黑獭的脑袋巡行天下,让大家看看跟我们作对的下场。如果一把火都烧成焦炭,那就达不到杀一儆百的效果了。”
这个建议可谓荒谬至极,战场攻杀你死我活,取胜是唯一目标,何论什么手段、效果?侯景作为一个宿将,提出这样的建议,不由不让人作诛心之想。是否因为怕宇文泰被灭,飞鸟尽,良弓藏?
高欢居然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,大军继续前进。
至此,胜负的天平从一边倒变为两方持平,高欢人多,宇文泰占地利,就看临场发挥了。东魏军士望见西魏兵少,都产生了轻敌之心。高欢感觉部队士气有点问题,本想稍微压一压,稳一点进攻。猛将彭乐劝说:“我军人多,以百敌一,还等什么等。”高欢被煽惑得也轻率起来,于是下令全军冲锋。
东魏军竞相冲击,好像不是去打仗拼生死,而是跑过去摘果子,谁跑得快谁就抢得多。
西魏军中突然鼓声大作,埋伏在蒹芦中的士兵悉数杀出,两军相交,东魏军进攻重点迅速集中到西魏左翼。战斗打得异常激烈,从长安来的皇宫禁卫军都在左军,千牛备身直长王励(宇文泰舅父王盟之子)率禁卫军将士下马用短兵器接战,所统士兵死伤惨重,王励本人重伤身亡。中军情况稍稍好一些,但战况也很胶着,宇文泰的亲兵将领耿豪、王雅奋勇搏杀,耿豪杀的满身是血,战后宇文泰赞扬他说:“耿豪勇猛,所向无前,光看他一身是血就知道他立功有多大,不需要再看他斩了多少首级。”洛州豪强泉元礼随军征战,不幸中箭身亡。此时,右军主将李弼见形势危急,率60名铁骑大呼杀向东魏阵中,这些铁骑如疾风暴雨,威不可当,霎时把敌阵杀了个对穿。李弼的亲弟弟李标身材短小,冲锋的时候伏在马鞍上,好像没人在马上一样,其人虽小,冲杀起来却骁勇无伦,杀得东魏军纷纷惊呼:“避此小儿!避此小儿!”
在古代的通信条件下,军阵的指挥往往靠主帅的现场观察和判断,效率与军队的规模成反比,在突发情况下很难控制军阵的局面,有时一个局部形势的逆转会对整个战局造成多米诺骨牌效应。东魏20万人的大阵本就不太好指挥,加上诸军冲锋时队形已经混乱,此时再被李弼一个反冲锋,顿时失去了控制,士卒像没头苍蝇一样陷入乱斗。东魏将军彭乐轻敌之心甚重,战前还喝了点酒,乘着醉意杀进敌阵混战,结果腹部被刺穿,肠子都流了出来。这个糊涂蛋将军倒不乏蛮勇之气,他把肠子塞回肚子继续拼杀,着实令人叹服。但个人奋勇决死难以挽回败势,东魏军大势渐渐散乱。
西魏军趁乱猛攻,斩杀6000余人,失去组织的东魏军毫无抵抗能力,当场有2万人投降。高欢败退到洛河岸边,企图收兵再战,张华原拿着名册到各营点兵,大多数营或散或死,居然空无一人。
一片沙草地中,鲜血把苇草染红,东魏军死尸横七竖八,没死的也在拼命逃窜,征战北方几无败绩的伟大统帅高欢,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失败,这甚至比窦泰之死还要耻辱。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,死死地抓着马鞍不肯退兵。
汾州刺史斛律金眼见形势不妙,再拖下去必定危险,狠狠鞭打高欢的马,才硬逼着高欢离开。斛律金是高欢起事时的元从老将,征战多年经验丰富,他善于骑射之术,统军打仗惯用匈奴人的遗法,通过观望尘土能推测出骑兵、步兵的多少,伏地闻声能知道来兵的远近。从他的反应约略可知,东魏军的败局已经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。
斛律金护着高欢渡过洛水,没命似的向黄河渡口逃跑。主帅一逃,沙苑的东魏军立即陷入总崩溃,战场变成屠宰场,东魏军或死或降,损失共计8万余人。宇文泰来不及处理降兵,率军急追高欢。
高欢一路狂奔,为了加快速度,随军所携铠甲兵器等物资丢掉18万副高欢逃到渡口,渡船尚在河中,不便靠近河滩,便换乘一匹骆驼跑入河中,狼狈地逃上船向东岸逃命,留下韩轨、潘乐、可朱浑元作殿后掩护,不料被西魏邵郡太守杨标截杀,东魏死伤无数。侯景收合所部败兵退到黄河边,乱兵太多无法登船,便想从桥上通过。孰料西魏已事先派兵守住桥头,一名大力士身穿厚重的衣甲,手持大棒守住桥头,东魏人无法靠近,射箭也无法穿透其衣甲,侯景部将贺拔仁是神射手,他等大力士转身露出面部时,急发一箭正中脸上,当场毙命。这支守军是否是宇文深从华州调来的或未可知,但为数不多,当即被侯景冲散,败军得以逃回河东。弘农方向,高昂的围城大军听说沙苑惨败,不敢继续围攻,率军撤回洛阳。
本文摘自《国史004:后三国战史:从北魏分裂至隋灭南陈》